裙 钥
老娘生于一九三四年五月,卒于二零一七年冬月,享年八十三岁。其实老娘的生辰八字到底是几几年,连她老人家也是含含糊糊的。当时农村人开始办身份证,要老娘的生辰八字,老爸仅凭模糊的记忆大至写了这个模糊的日期。那时老娘还不愿意办呢?她说:“我们农村人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办那东西做耸过(方言什么),糟蹋(方言浪费)功夫呀?”至于她老人家真实的出生日期就永远是个谜了。
老娘一辈子生育九个孩子,其中两个男孩中途夭折,剩下我们姊妹七个。虽说姊妹多,但我们孩子们都没有遭多大的罪。由于老爸有经商头脑,老娘又勤劳节俭。俗话说的好:“外边一个耙子,里边一个匣子”。这句话对于老爸老妈那是再合适不过了。特别是我,从大到小数我是老四,从小到大数我还是老四,所以我上有哥哥姐姐,下有弟弟妹妹,大家想一想,我是不是最幸福的呢?记得我出嫁的时候,邻村的人来看热闹,屋子前面摆了很多嫁妆,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,这女孩可享福呢!好像没下学几年啊?一个长舌妇问我哥哥:''望海,你这个妹妹好像没下学几年啊?怎么就出嫁了?''我哥轻描淡写地说:“她本身就没干农活,一直都在读书”。
展开剩余86%可小时候的我,没觉得,还老是惹老娘生气,总是喜欢和她郎对着干,可以这样说,七个姊妹中我是最叛逆的一个,也是最孝顺的一个。不过这是我的想法,其它姊妹是不是这样认为,那我就不清楚了。
老娘的一生是比黄莲还苦的一生,是任何人无法想像的节俭的一生,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勤劳的一生,是令我无法忍受的严厉的一生。如果要说她老人家遭的罪,可能几天几宿都说不完。昨晚清理衣物时,忽然在柜子的最下面翻出一张泛黄的彩色相片。相片是我刚来这座城时,大妹接老娘来这边玩照的合影,老娘在中间,我和大妹左右各一个。老娘头发黑黝黝的,齐耳短发,脸庞红润饱满,两只眼睛炯炯有神,面略带微笑,一点不像七十几岁的人。看着看着,我的眼睛糢糊了,老娘在世的情景仿佛穿越时间的隧道,点点滴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听老娘说,她老人家五岁她妈妈就去世了,她郎的唯一的弟弟(我舅)才两岁赢翻网,出殡的那天他郎不懂事,还爬到他郎妈妈的遗体旁找奶吃,围观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,人们纷纷议论:留下一个大男人,两个这么小的孩子,这可怎么活呀。那时候,生活都困难,而且社会动荡不安,她郎的爸爸有心把老娘给别人,可没有人要,谁家都是吃不饱,穿不暖。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,用一个破席子捆子,草草把她郎的妈妈掩埋了。她郎的爸(外公)找来两个用竹子编的罗筐,一个放大的,一个放小的,然后找来一条竹扁担,向好心人借了两条麻绳,挑着两个罗筐出门要饭去了。有好心人看不下去,有的拿两个鸡旦,有的拿两个菜粑粑,就这样靠千千万万个家庭,走南创北免强养活了两个苦命的孩子。没曾想:“屋漏偏遇年阴雨,绳子只往细处断”。大概老娘十六岁时,她郎的爸爸撇下他们随她妈妈去了。
由于这个原因,导致老娘刚刚十四岁就嫁给老爸了,所以我们小时候根本没有外婆,外公这个概念,只要看见堂弟的外公给他送点好吃的,我羡慕得不得了 。心想我们怎么没有外公呀?
在外,老娘和任何人都说得来,特别对别人家的小孩非常仁慈,对待我们可不这样了。她郎嘴巴里总挂着,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,更不要去拿人家的东西。她郎八个字不离口:小时偷针,长大偷金。这八个字在我耳朵里都磨出茧子了。那是我读小学的一个夏天的星期日,我哥还没去当兵,弯子里和我玩得好的小伙伴,她叫春娥,比我大二岁,她没上过学,不过人很精明,胆子很大,她眉飞色舞地跑到我跟前,兴冲冲地对我说:“秀枝,你今天没上学?运气真好,早上我去胡光岭放牛,看到一个地方种了很多香瓜,我摘了一个吃,又香又甜,一会我带你去”。
春娥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,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红衣服,两个䄂口都破了,袖口的边沿都挂着无数线条,仿佛玉米须一样,下身穿一条皱巴巴的很不合身的旧蓝色长裤子,裤口的边都拖在地上,宛若扫帚扫地一般,一猜就知道是她姐穿小了给她的。我无动于衷地回答她:“今天星期日,你们去吧,你知道我娘的脾气,我要是去了,还不打断我的腿。”春娥又凑近我一点,兴致勃勃地小声说:“你怎么那样怕你娘,我不怕我妈,怕鬼有鬼,再说你娘上工去了,等我们偷了香瓜吃完了就回家,我不告诉别人,你娘晓得个鬼。”我小时候嘴巴很馋,饭量还大,像饿死鬼托生。春娥的话立刻勾起了我的馋劲,各式各样的香瓜涌入我的脑海,又一想,还是不能去,上次偷自家的炒米吃,受的教训还记忆犹新,去偷公家的东西,那还得了,我都不敢想。
春娥见我犹豫不决,就转身去招呼弯子里的其它小伙伴。我见她绘声绘色地给几个小伙伴说,一边说,还一边比划着,几个小伙伴眼睛睁得圆圆的,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仿佛春娥就是一个大香瓜。在她的鼓动下,几个小伙伴跃跃欲试,看样子他们准是要去了。春娥又回转身跑到我跟前,又煽动我。我说:“他们都去吗?”春娥兴高彩烈地说:“他们都去,现在大人都上工了,我们快去快回,我给他们嘱咐了,让他们给你保密,骗你是小狗”。我终于被她说动了,管它啊,反正我只摘两个,多一个也不摘。我对春娥说:“你再跟他们说说,千万不能告诉我娘。”春娥答应了。在她的带动下,我们六七个小伙伴跟在她后边,她猫腰,我们也猫腰;她贼头鼠脑我们也贼头鼠脑。我们高一脚,低一脚连翻好几波田埂,来到香瓜地。
春娥眼里放着绿色光,她小声对我们说:“看着人,快点摘几个就跑。”我的心里像揣着小兔子,蹦蹦乱跳。既兴奋,又害怕。看到一大片香瓜,反而不知摘那个好,摸摸这个,又摸摸那个,不知该从那个下手。真是花园里选花,挑花眼了,眼花缭乱。终于瞅准一个摘了,又猫着腰找了一个更大的也摘了。正在这时,猛然听到一声喊叫:“来人啦,抓偷香瓜的。”大伙听到喊叫声,吓得魂飞魄散,各自抱着各自的瓜没命地奔跑。他们都跑得比我快,他们还都光着脚丫子,他们习惯了。我又胖,又穿着鞋子。我落在了最后,不得不扔一个瓜,只抱一个瓜跑。我见大伙的瓜有的掉在田埂上,有的掉在水沟里,有的掉在牛窝坑里。大伙各自只顾逃命,哪里还顾得上香瓜啊!等跑回家,有的说掉了个大的,有的说掉了个很圆的,有的说全掉了,我自然是一个也没有了。最后才明白,虚惊一场,喊话的是我哥哥,他才十几岁,不算劳力,他就没上工。他去挖鳝鱼,正好路过那香瓜地,他故意吓我们,可大伙不知道,听见喊声就没命地奔跑,连我自己都吓得傻傻的,自家哥哥的声音都听不出来,不怪老娘经常骂我笨。
我哥见大伙全都跑的无影无踪,他就顺手把大伙掉的瓜全部捡到鳝鱼娄子里,提着瓜回家了。老娘正好收工了,回到家,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,就吩咐我哥,让他去弯里招呼大伙来领瓜。我有点不情愿,可又不敢做声,望着鳝鱼娄子里的瓜,想拿又怕老娘看见了骂我。大伙听说了,都争先恐后跑到我们家,高兴地领瓜,这个说那个是我摘的;那个说这个是我摘的,一会儿,所有瓜被大伙全领完了。我一看,娄子里只剩几条鳝鱼游来游去,顿时傻眼了,我气得双脚乱蹦,也忘了先前的嘱咐,随口而出:“我一个瓜都没摘吗?”
老娘就像顺风耳,立马跑到我跟前,用严厉的眼光审问我:“你也去啦?”我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没去,哥捡了一场,总该留个瓜给我们吧?要是别人家捡了,才不会像您这样做呢?”我很不满地说,老娘又把目光转向哥哥:“望海,你妹去了吗?”我哥知道老娘的脾气,就说:“我没看见她”。就因为这句话,我在心里感谢哥好大一阵子。老娘又不放心,她又跑去春娥家问春娥,春娥也说我没去,老娘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开始做饭了。她一边走一边嘴里得意地滴咕:“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,我家的孩子可不让人说闲话呢!”我向哥做个鬼脸跑开了。那晚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从那开始,我对老娘更加误解,总认为,她对别人家的孩子好,对自家的孩子严,好像我们都不是她亲生的。
老娘的节俭和勤劳也是出了名的,在我的印象中,她老人家就没有坐下休息的时候。唯一的两次都是她病得实在是撑不住了,不得已才躺床上的。记得是我读初中的时㑨,那时两个姐姐已出嫁,哥哥去河南当兵,我那时正好上初一,在覣场中学(现在早己销声惹迹了)。我那时在学校是早出晚归,早上在家吃,中午带菜,带米在学校搭伙吃,下午放学回家吃晚饭。有天下午我放学回家,还没进家门,就听见老娘痛苦的呻吟声,大门虛掩着,没瞧见弟弟妹妹,我急忙推门,连书包也没放,就赶紧走到老娘的房间,我一进去,就闻道一股又像是揉烂的菜叶子味,又像是酸菜坛子里的酸味,说不清,反正是不好闻。我害怕地走近老娘的床边。
小时候,我就怕家里的大人生病,一生病就感觉要死了,自己就无依靠了,好可怜。床边有一堆草木灰,草木灰大部分都湿了,那气味就是从草木灰里散发出来的。老娘侧身躺在床上,我赶紧问她郎:“妈,你是怎么啦?要不要接医生给您看看?”老娘很费劲地翻了一下身,仰面躺在床上,一边呻吟,一边有气无力地说:“香儿,你放学了,你妹妹放牛还没回家,你弟弟不知跑哪玩去了,你去寻他回家,后边的猪我来不及喂食,你去看看,那糠在旁边的小屋里,你把糠放那猪槽里,加点水把它拌匀……”老娘好像要把所有的事都交待完,我更加害怕,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瞧瞧她郎的脸,脸上冷汗涔涔,半边额头的头发全汗湿了,头发乱七八糟的,半边脸大,半边脸小。大的这半边又红又浮肿像刚出炉的烧饼;小的这半边白惨惨的,没有一点血色,像一块盐碱地。
我谨慎小心地一边抚弄她郎挡在额头的头发,又用手给她郎擦擦汗,一边说:“妈,您到㡳是哪里不舒服呀?要不要我去大队给您接医生看看?”她郎小声地说:“我没得事,就是这边的牙疼”,她郎用手指比划一下那红肿的半边脸,“我生你们这么多娃,都没接医生,都是我自己生的,早上生,下午头上包个毛巾就下床干活了。一个牙疼,还用得着请医生,哪有那么娇贵啊,睡一下就好了。”然后老娘吩咐我,让我找一双筷子,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,从本子中间没写字的纸撕一页下来,用剪刀剪成一个半边脸,再把床底的尿罐拿出来,用筷子刮里面的尿泔,再把尿泔抹到圆型的白纸上,等白纸上全涂上尿泔,就直接往红肿的半边脸贴。贴完老娘又让我把毛巾淋上水,叠成一个长方形,放到额头上,老娘小声对我说:“这气(方言,现在)好多了,你去干活去,我睡一会就下床给你们烧火(方言,做饭),这老祖宗留下来的法子可管用呢。”我听着老娘毫不在乎地样子,鼻子一酸,眼泪哗哗往下掉。老娘这哪里像人啊!简直比牲畜还坡垃(方言:打得粗)
手中的相片不知不觉掉在地上。我颤抖的心慢慢地沉静下来。我弯腰捡起相片,拿来纸巾擦下眼睛,又擦擦被我泪水浸湿的相片,擦着擦着老娘的微笑仿佛一瞬间变成了担心,我知道她郎是对我这个爱折腾的女儿不放心啊!老娘,随着年龄的增长,您从前叛逆的女儿再也不是原来的那样。相反我的种种做法都在不自觉地向您靠近。前段时间,我去女儿家待了一段时间,我正在洗㱧,女儿不经意地说:“妈,你越来越像外婆了。”我笑着反问道:“像外婆那样老?”女儿忙解释:“不是,我是从你的做法,你的想法,还有你的背影。”我说:“人要越活越明白,越活越通透,像外婆也属正常,毕竟是她老人家身上掉下的肉啊!”女婿也接着说:“妈说实话,我见了好多大家族,从没见过像您们李氏那样的大家族一团合气,圆圆満满。这也得益于外婆吧!”我兴奋地直点头:“那是当然了,老娘老爸走了,现在哥哥弟弟是接子棒,他们也都受老娘的影响啊!〞
发布于:湖北省第1配资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